见明

随缘跳坑,随缘挖坑

溯缘 2

  第二章

  

  苍天见证,绮罗生想,我可是打算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的。

  

  照绮罗生原先的想法,意琦行是个仙风道骨、不通世情、清醒寡欲、一心证道的修道者,谁知意琦行于风雅之事也颇为精通,这倒省却了自己绞尽脑汁搜刮术理道法的难处,于是两人的日常就成了,喝酒,听琴,赏花,论道。

  

  他会带着一打各式各样的酒——剑宿觉得此酒如何?

  

  今天玉堂春,明天梨花白,后天桑落......

  

  他会带着收集的琴谱,拨弦三两声——剑宿觉得此曲如何?

  

  意琦行通晓乐理,时时能答出他心中所想,有时兴致来了,还会同他合奏一曲。

  

  高山流水遇知音,大抵如此。绮罗生想,有白首如新,倾盖如故,能得一知音如此,实为他狐生之幸。

  

  那日绮罗生从狐狸洞翻出一套棋具,干脆带了来同意琦行赏玩对弈,别看意琦行生得一副清冷孤高的面容,待他却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,两人从黄昏下到夜半,夜空银月正亮,冷光如水浸阶,人在月下,濯然如新出浴。

  

  景是好景,人更是——

  

  绮罗生的心思二分在景,八分在人,半点也没留给棋局,之所以还能守住半壁江山,大约是意琦行故意让着他顽罢。

  

  意琦行道:“天色不早了。”

  

  绮罗生:“嗯,嗯?”

  

  意琦行顿了顿,道:“你平日住在何处?”

  

  绮罗生道:“狐......画舫,玉阳江。”

  

  好险,差点把狐狸老底给掀了。

  

  意琦行指间拈着一颗棋子,他也不着急下棋,缓缓道:“浮游江海,随心所欲,倒是合了你的性情。”

  

  白玉温润通透,映着月辉,散出莹莹光泽,玉是昆仑玉,光艳无二,千金难求,但在意琦行手上,这玉仿佛也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白色石头,再如何美丽,也不过是无机质的死物,怎么也无法与人相媲美的。

  

  绮罗生心里一动,他端起牡丹彩绘的茶盏啜了一口,悄悄地望了望意琦行,然后说:“在船上住久了,偶尔也想换换风格。”

  

  意琦行一顿,棋子直接下在了奇怪的地方,幸而绮罗生心思全不在此,那副俊美相貌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无波无澜的神色,只是那苍蓝眸中的平静湖水,因此而泛起微波。

  

  意琦行道:“你若不嫌——”

  

  绮罗生道:“不嫌。”

  

  意琦行倒是想过为他独辟一座新居,被绮罗生婉言谢绝。

  

  比邻而居,岂不是失去了抵足谈心、共剪西窗的机会?

  

  于是石床换成了竹榻,凭空出现了纱帘,素淡的屏风绘上了绮丽的色彩,冷清的室内添置了许多摆件,虽然比不上狐狸洞,但也足够舒适安逸了。

  

  日光融融,透窗而入,仿佛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轻纱,绮罗生缩在被褥里,白抛拋的被子里裹了只白抛拋的狐狸,他翻了个身,舒服的差点连狐狸尾巴都藏不住了。

  

  鸦羽似的眼睫抖了抖,眼帘露出一条缝,影影绰绰地现出一点瑰紫色彩,过了片刻,两颗紫色水晶才完全露了出来,绮罗生对着空了的半边榻默默地叹了口气——意琦行的自律简直令人发指,让他这位神仙都有了小小的愧疚。

  

  绮罗生理好衣裳出去,就见意琦行在树下打坐。

  

  树枝上缀满了浅红色的桃花,微风拂过,片片洒落而下,三分追逐着流水,五分回归了尘土,还有两分,落在了意琦行的衣衫上,为那端正严肃的白色衣裳染上了几许浅红,更有几片花瓣,飘到了意琦行束起的发髻上,同金玉一起点缀那银雪堆叠的发丝。

  

  绮罗生悄悄地接近,一手打开玉扇,接了一扇面的花瓣,而后手腕一翻,桃花纷纷散落,洒在意琦行的身上,倒似下了一阵香雪。

  

  意琦行睁开眼睛,也不生气,微笑道:“你醒了?”

  

  绮罗生一手挽起长袖,另一手替他摘下沾在髻上、衣上的花瓣,故意道:“剑宿如此勤勉,叫我好生惭愧啊。”

  

  意琦行却笑道:“你原本也用不着这些。”

  

  狐狸耳尖一动,我应该、好像、貌似——没有暴露身份吧?

  

  他心虚道:“不是,没有,我就是懒。若是与剑宿同修,剑宿怕是要逐我出师门啦。”

  

  意琦行叹道:“不会。”他说,“无论你......都不会......”

  

  绮罗生心跳有点快,他略低了低头,掩去耳后的艳色,手里把玩着意琦行鬓间垂下的一缕银发,在指间绕来绕去,他道:“嗯——剑宿——”

  

  意琦行道:“你可以唤我意琦行。”

  

  他们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意琦行的气息带着温暖与雾气,扑在绮罗生的肌肤上,晕染开一片一片的薄红。

  

  绮罗生稳了稳心跳,摩挲着那缕霜雪染成的长发,“意琦行,你——嗯,你这样,”他微微一顿,垂了眸子低笑道,“你倒不怕有人恃宠生娇?”

  

  意琦行低缓道:“我犹恐不足。”

  

  怦——怦——

  

  心跳乱了节拍,像是春风拂过的湖面,湖水打着漩儿拍在岸边,溅起朵朵水花。

  

  他正有些茫然无措,忽而一道微光闪过,意琦行抬袖一挡,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,将发着光的小符放在绮罗生手中,道:“是找你的。”

  

  他的指尖无意间扫过绮罗生的掌心,温度微凉,就像是初春冰雪消融后的流水,带着几分清冷,却也带着几分温柔。

  

  绮罗生拢了拢手指,道:“唔,不重要。”

  

  意琦行提醒道:“第十二封。”

  

  绮罗生喟然长叹,意琦行对他的上心让他欢喜的很,但有时候,譬如现在,就让他无奈了。

  

  绮罗生看也不用看,便知那是随遇发来的信笺,心想,是时候给随遇一些历练了,早些让他独当一面,也省的遇见什么事就发信满世界的找自己。

  

  回到狐狸洞,随遇仿佛见了亲娘一样扑了上来,揪着绮罗生的衣角,“公子你终于回来了,步楼主在里边等了好久,你不回来她就折腾我......”

  

  绮罗生为自家小童默哀片刻,揉了揉他的头,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:“好了,我去见步楼主就是。”

  

  步香尘在亭子里的美人靠上,团扇轻摇,好不悠闲,见绮罗生来了,笑盈盈地道:“白九公子是在人间碰上了什么绝代美人,乐不思蜀了吗?”

  

  绮罗生笑了声,略过话题不谈,转而道:“楼主这么着急,是有什么急事找我?”

  

  步香尘笑道:“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了?”

  

  绮罗生长叹一声,意思尽在不言中。

  

  步香尘团扇半掩,一双眼眸柔情万千,勾魂夺魄,“罢了,两件事,凤座与冰王要联姻了。”

  

  绮罗生道:“唔,喜事。”

  

  步香尘瞥他一眼,继续道:“被封印的那位,最近不大安分,你自己小心些。”她话音一顿,嘴角却露出了颇为玩味的笑容,看着绮罗生道,“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,天塌了有高个子的去顶嘛。”

  

  步香尘说罢便飘然离去,仿佛等待若久,只是为了捎带这两句话,只是绮罗生并不喜欢揣度他人心思,更兼步香尘城府虽深,却不曾真正坑害过他,久而久之,他也就随她去了。

  

  至于步香尘所言的被封印的那位——

  

  绮罗生蹙了蹙眉,正因成功封印,他才得以回归仙界重列仙班,但历劫期间的种种经历,他却一点也记不得了。

  

  随遇道:“公子,是这个吗?”

  

  绮罗生收回神思,接过随遇递来的镜子,失笑道:“要你取玉镜台,怎么拿了这个来?”

  

  随遇挠挠头,有点懵的“哦”了一声,继续去藏宝洞里找贺礼了。

  

  这是一面银质的雕花古镜,正中嵌了一颗蓝宝石,碧蓝通透,放在人间也算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,绮罗生摸了摸那颗蓝宝,蓦地低笑一声,颜色纯粹清亮,可惜也失之于直白浅明,哪比得上——哪比得上意琦行的眸子呢?

  

  绮罗生无意间触碰了镜面,镜湖的水波渐渐漾起,依稀显出一个人影。

  

  银发束髻,霜眉苍眸,是——

  

  意琦行。

  

  绮罗生忽然忆起,这镜子是步香尘在他回归仙界时的赠礼,名作“溯缘”,依照步香尘所言,此镜只能看见心心所念的凡人,不能照见仙身,亦不能照见持镜者本身的过往,实在是个使之无用、弃之可惜的法宝——试想,若他心系哪个凡人,何需隔镜望影,必要与那人朝朝暮暮,形影不离才是。

  

  且绮罗生本就无意窥见他人隐秘,是故一直封存在宝库中从未启用,若非随遇犯迷糊拿错了东西,他连溯缘镜的存在都忘记了。

  

  浓烟暗雨,雷霆暗鸣,意琦行走在雨中,或许是连天的雨幕模糊了他的神情,竟有些冰冷漠然,大风卷水,林木摧折,他并没有用术法遮蔽,骤雨将他的衣裳晕染成斑驳的暗色,狂风将他披散的长发吹得在空中乱舞,他的脚步并不快,却十分坚定,就好像,好像他一旦决定,就再也无法挽回。默景无声,观者却更感惊心。

  

  画面一变,江雾迷漫中悠悠荡出一只画舫,意琦行凌波涉水,登上画舫,似在与人交谈——之所以是“似”,是因为镜中并无第二人的影像,绮罗生心有所感,隐隐有了一个猜想。

  

  溯缘镜大约是步香尘做出来玩的,音画不同步就算了,连声音都断断续续的,只截到意琦行的尾音,依稀是“天晴无处知泪情。”

  

  对面的人似是调戏了他几句,意琦行便端肃了面容,嘴硬道:“我说的是雨水,哪里是泪水呢?”

  

  绮罗生暗笑不已,愈发觉得意琦行可爱得紧,若有机会,他也要趁机调戏一番才是。

  

  接着又换了地方,雾余水畔,画桥碧阴,意琦行持着一把红色的雨伞,站在桥边似是在等什么人。

  

  “公子公子!我找到玉镜台了!”

  

  绮罗生正沉浸在溯缘镜的画面里,随遇这么一叫,倒是唬了他一跳,下意识地立即将镜子藏进了长袖里。

  

  “嗯,记得这是给冰王凤座的贺礼。”

  

  绮罗生心道:“我心虚什么?在狐狸洞看溯缘镜,不用心虚啊。”

  

  随遇瞅瞅怀表,提醒道:“公子,你再不去赴宴,就要迟到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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