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明

君子于役 12

第十二章

白衣随意的搭在屏风上，仔细看去那雪白的衣料上沾染了无数细小的淡粉色痕迹。盖聂俯身躺在榻上，上衣脱的一干二净，露出肌肤让卫庄上药。

卫庄一边抹药，一边冷笑道：“受了伤还去喝酒，师哥，你是嫌伤的太轻了？”

盖聂的背部原本很好看，白皙光洁，肌理细腻，劲瘦有力，可现在这上面多了几道细长的血痕，就好似上好的玉器被划出了划痕。

“我没有喝，”盖聂闷声道：“你这边的事处理好了么？”

卫庄用清水净了手，拿起白纱替他包扎，道：“还算不错。我还没谢师哥替我除掉了蓑衣客，省了我不少事。只是，师哥——”他这两个字咬在舌尖，含在口中，曳着声音说，“你打个蓑衣客也这么吃力？”

盖聂支起身子，接过卫庄递过来的丝绸里衣，心里默默的感慨下小庄真讲究，他套上衣裳，道：“他剑术高超，内力深厚，若非一开始轻视于我，又过于依赖罗网，我可能并非他的对手。”

见卫庄瞪了自己一眼，盖聂眨眨眼睛，捧着茶杯浅酌一口，轻声道：“小庄，我明日就要回秦国了。”

卫庄挨着他坐下，轻轻“哼”了一声：“你不想知道铜盒和苍龙七宿的来历？”

盖聂转头看着他，眸子是一如往常的清明坚定，“鬼神之说，天命之论，实在飘渺难测。”

卫庄轻笑了一下，道：“你总是这么洒脱，”他声调压沉，“可世上并非人人如你，若是相信的人是一方诸侯，哪怕一个无稽之谈也能掀起腥风血雨。”

盖聂沉默，还是摇了摇头：“此非国君所当为。”

卫庄笑道：“师哥，春秋五霸，战国七雄，有几个够格称得上你所说的‘国君’？”

盖聂面无表情的瞧了他一眼，挥袖灭掉灯烛，背对着卫庄躺下。

卫庄嘴角的笑意愈发藏不住，他师哥被他气的狠了，也不过是现在这样不理他。他们向来能夜中视物，卫庄褪了衣裳，撑着头看盖聂，盖聂阖着眼睛浑做不觉。

盖聂到底是累了，他亦不曾真的对卫庄动怒，很快就睡了过去。

卫庄侧头凝视着他。

明珠生昀，美玉莹晖。

他的眉毛长长细细，却又生的笔直浓黑，就似他这个人一样，傲骨通透，清俊高节。

他的唇似乎也没什么特殊，颜色比常人淡一些，相面人的却说他天生寡情，生性凉薄。

鬼使神差的，卫庄伸出手，以指腹轻轻的拂过盖聂的唇。而后，似是不满足于此，他慢慢俯身，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，在他唇边如蜻蜓点水的，微不可察的碰了一下。

卫庄垂下眼帘，摸了摸自己的唇，眼眸中暗潮汹涌。

可惜，他注定是他的对手，一生一死，无可转圜。

但，他非要杀死他不可么？孙庞苏张不就一同出山，以天下为棋局，以功名大业定胜负？

卫庄蓦的站起。

他在想什么？

他居然在——在动摇？连一人的性命都无法决断，又如何决断天下之局！

若他如此心智不坚，别说要留下盖聂的性命，只怕自己的命都要丢出去了。

第二日清晨，盖聂起身，见桌案上放了一个整理好的包袱，里边东西一应俱全，还加了件白裘衣。包袱旁边是一支竹简，写明卫庄有事去办，叫盖聂不必等他，自行离去即可。

盖聂对着竹简发了会儿呆，抱着包袱走出紫兰轩，紫女牵了匹黑马等在门口。

盖聂接过缰绳，问：“小...卫庄在何处？”

紫女淡淡一笑，答道：“他说，若是来告别，就不必了，三年之期将满，届时再见不迟。”

盖聂抿了抿唇，也不再说话，牵了马往新郑城门走去。

紫女回到紫兰轩，见卫庄正抱着胳膊站在窗前，远远望着盖聂的身影，白衣青年的身影渐行渐远，慢慢的湮没在远方的地平线。

紫女在心里忖了忖，有些试探意味的问：“你若是想送他——”

“韩非呢？”卫庄打断她未说完整的话，转身离开窗边，长袖一卷，将窗户砰的合上。

盖聂一走，又变回原来绝口不提的状态了么。

“韩非已经在密室等着了，只是，”她顿了顿，“你就这么有把握百毒王会吐露秘密？”

卫庄瞥了她一眼，淡漠的开口：“冥顽不灵，就只能自取灭亡。”

紫兰轩表面是一座青楼，贵族富贾寻欢作乐的销金窟，然而他们不会想到，那些笑靥如花、瑰姿艳逸的美人也许下一刻就能从袖中拿出杀人的利刃，他们更想不到这座温香软玉的秦楼楚馆之下，会隐藏着坚固不逊于将军府的暗牢密室。

韩非闭着眼睛，手里转着一支竹简，见卫庄来了，才笑道：“卫庄兄叫我好等，莫非被什么人绊住了心思？”

卫庄冷着脸没接话茬，韩非也不尴尬，把竹简递过去，说：“果然不出卫庄兄所料，四哥张开地从焰灵姬口中撬出了白亦飞中饱私囊、故意留下百越乱民的证据，父王已下令收回兵权，暂由四哥、姬无夜同时掌管，白亦飞回封地自省，无诏不得出。”

卫庄冷声道：“赤眉死于姬无夜之手，此仇不共戴天，百越人当然会反咬一口。不过姬无夜树大根深，没有完全的把握你父王也不够贸然动手，否则军队一乱，韩王的王位就保不住了。”

韩非叹了口气：“正是如此，此次能拿下血衣侯已是不容易了。”

卫庄斜睨了他一眼，冷笑：“此事过后，姬无夜的死对头就变成了韩宇，你反倒安全了。”

韩非笑道：“怎么只许别人算计我，不许我算计别人么？四哥想借我的手除掉姬无夜，我借他的势力抗衡姬无夜、在两派间伺机变法又有何不可？”

卫庄道：“姬无夜所依仗的罗网势力已经松动，你该有所行动了。”

韩非退后一步，等卫庄打开机关锁，若有所思道：“罗网是秦国势力，这可真是意料之外，又在情理之中。”

秦国一向禁绝私斗，尊崇法制，手上竟然有罗网这等江湖势力，可是转念一想，除了秦国，又有哪一个国家能负担如此强大繁杂的财力、物力、人力？

卫庄一嗤：“兵无常势，水无常形，治国亦是如此，只要能达到目的，又何须手段？”

机械锁发出“咔哒咔哒”的声响，自行转动了片刻后，地面缓缓打开，显露出通往暗室的幽暗密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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